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河山

刘子1984 秦朔朋友圈 2022-05-12


· 这是第4266篇原创首发文章  字数 4k+ ·

· 刘子 | 文  关注秦朔朋友圈  ID:qspyq2015 ·


前些日子在云南,随真爱梦想公益基金会走访乡村中小学。整整一周时间,也只走访了三所学校。

第一所是普洱市宁洱县勐先镇小学,第二所是大理州弥渡县牛街乡中学,第三所是腾冲县猴桥镇小学。

都是一天走访,一天时间在路上。

事实上,三所学校彼此相隔不过400多公里。400公里,对于习惯高铁和高速的我们来说,不过是2个小时或4个小时的样子,要开一天(8、9个小时),这效率,简直是“犯罪”。其实路也还好走,基本都是高速+国道,费时的原因,在于一路跋山涉水。

走在云南,真是无穷无尽的山啊。

我们从滇南出发,沿着一条叫把边江——新抚江——川河的浑浊江河上溯,在无量山的肚子里穿肠挂肚。一路从哈尼族开到拉祜族再到彝族,从短袖开到穿起秋裤,从热带雨林开到光秃秃的大山,从年收入普遍二三十万的茶农人家,开到收入不过两三万的寻常山民……一座无量山,恍惚两个世界。

后来,我们再从弥渡县,掠过大理州——保山市,经点苍山——澜沧江——怒江——高黎贡山——龙江到腾冲,高速一直在海拔两三千米的山巅闪转腾挪,令人心惊。

放眼所至,苍山洱海的浪漫风情,瑞丽边境巨大的战疫压力,腾冲门庭冷落的旅游区,还有一路险峻山顶上与世隔绝的小村……山河无恙,其间的人们却各自冷暖。

贫瘠大山中,见缝插针的人家

这还只是区区400公里的差别。

最难忘的是孩子们的笑声和憧憬。真爱梦想为这些乡村小学建设了“梦想课堂”,为大山里的孩子们开设着《职业人生》《爱与梦想》《财经意识》《共创成长路》等素养课程。每一门课程,孩子们都欢欣雀跃地参加,每一堂梦想课,孩子们都打开着自己,吮吸着课本教育之外的丰富营养——城里孩子可以去商场进行“职业体验”,山里孩子不可能,好在他们还能上《职业人生》;城里孩子可以早早地锻炼财商,留守的孩子们没有这个概念,好在还有《财经意识》……

孩子们最喜欢的一门课程是《去远方》。在专门的“梦想教室”里,孩子们分成4-6人一个小组,一起讨论最想去的远方,一起做计划,然后申报、评比,获胜的小组,真爱梦想帮助他们实现愿望。

去年,牛街中学的普桂婷老师就带着她的四个学生(当时六年级)来到了上海。在上海的一周,一开始孩子们担心自己口音重,不敢说话,也不敢坐地铁。李红婷小朋友负责财务,觉得有好多钱,大手大脚。普老师在旁边陪同着,秉承着不干预的原则,让孩子们自己去发现和解决问题。

孩子们开心地实现了去迪士尼、外滩、科技馆等计划,也变得敢说话了,还大方地找老外合影。只是到后面几天发现钱不够用了,只好省下早餐一天吃两顿,一顿两个包子。让普老师感动的是,孩子们自己不吃早餐,也要为普老师买来包子,还“骗”说他们已经吃过了。普老师当然清楚,和她们分着吃了包子,然后一起挨饿……

山里孩子与“远方”

返回之后,孩子们都有了巨大改变:李红婷花钱不再大手大脚,主动帮爸爸做饭(虽然还不好吃);白云霜不再疯狂刷手机,每天安排一个固定时间,更加自律;李佳春雨采访过别人,发现城里人只知道大理而不知道自己的家乡,打算以后出去多发扬家乡,有条件的话还要回来改造家乡……

她们都说要考复旦大学。她们都变得自信、开朗,还带动着周围的同学,不再狭隘于大山、沉迷于手机,一起面向远方、面向自己的未来。

云南的山已经太大,青藏高原的山则是令人敬畏。

十年前我是一个背包客,花了两个月独行青藏川。骑行青海湖,与珠峰相看两不厌,在青朴修行山与苦行者们一起沉默,又一路搭车走川藏……祖国之壮阔、多元,与伴随着的巨大落差,让我的视野和思考豁然开朗。

在川藏交界处的巴塘县,我搭上一辆拉苹果的小货车。司机从附近收了一车小苹果去理塘县卖,要沿着318国道穿过理塘高原。路上170公里,一路尘土飞扬,得花整整一个下午。

我随手吃着他的苹果(本土品种、土壤贫瘠,并不太好吃),随口天南海北。他问我从哪里来,我说从北京。他问,天安门是不是很漂亮。我说其实没什么好看的。他问怎么去。我查了地图告诉他,其实坐汽车、再坐火车,挺方便。

他沉默了一会儿,最终还是摇了摇头。北京,对他和家人来说,太过遥远、神秘。他们终其一生,可能都很难走出那片巨大、苦寒的川西高原。

理塘高原国道上

大山大河,外人眼中的风景,又何尝不是一方水土的桎梏。

想去北京的,还有内蒙乌珠穆沁草原上的宝音一家。2009年,我从北京换了好多趟车,在乌珠穆沁草原深处,一个叫巴彦胡苏的苏木下了车。我敲开一户路边人家的门,问他能不能介绍我到草原深处的亲戚或朋友家住两天。他很热情地答应。不一会儿,一个叫宝音的青年(和我差不多年纪)骑着摩托车来接我。然后我和他们家几口人挤在同一个蒙古包生活了几天。

蓝天、白云、草原、牛羊、骏马,绵延不尽。然而这一成不变的美景,美不过三天。为了给我解闷,宝音还叫来了表弟巴特尔,这个草原少年骑着摩托,带我转遍了周边的亲戚家、小河沟、马场,最后又带我去旗里参加一年一度的那达慕大会。

夜色下的草原人家

我们骑着摩托,飞奔在草原的大路上,让人觉得,就这么一直骑,没准也能骑回北京。尽管只有700多公里路程,但北京对他们来说,也许跟巴塘县的藏族司机一样遥远。

问起来,他们都觉得,语言、饮食和生活习惯都不通(我想也是怕被歧视),尽管想去,但又从来没有真正的下决心。事实上,锡林郭勒草原足足18万平方公里(接近浙江+江苏两省之和),许多人穷极一生,也走不出那茫茫草原。

阻碍人们“去远方”的,又何止那壮丽的河山?

身居北上广深的我们,大多数并不了解那些河山。

还是云南山里的那些学校,前些年开了一门叫《国际理解》的课,让学生们了解国外的风土人情、独特文化,开眼看看世界。但开着开着,多半坚持不下去,北京、上海尚且如此遥远,“国际”,对他们来说,更时常难以理解。

到上海之前,李红婷最远就去过大理,白云霜去过隔壁临沧,李佳春雨暑假去过父母打工的山东泰安(但呆在泰安哪都没去),她们还算走的远的,许多孩子最远只到过县城弥渡。

他们陷于大山,我们却沉迷于“国际化”。干点啥事儿,都力求国际影响力、领先全球,仿佛不瞄准个纽约、伦敦、东京,都不叫个事业。聊个天,不聊点洛杉矶、巴黎、悉尼、新加坡留学或旅行的新奇事儿,都不叫有见识。

而我时常跟大家讲起巴塘、青朴修行山、乌珠穆沁,他们都听得一愣一愣,仿佛在听一些遥远非洲的故事。

青朴修行山

茫茫的大海没有成为我们沟通世界的阻碍,大好的河山却成了我们互相了解的障碍。

我想起艺术家黄永泍说的,“文化间的误会是永恒的”。不走过去,不去沟通,这种误会、这脑子里高耸的河山,就永远存在。

最近看了一本叫《重走——在公路、河流和驿道上寻找西南联大》的书。作者杨潇,和我大致同龄,2018年放弃北京的工作生活,靠“11路公交”和偶尔的搭车,重走八十年前一代知识精英的南迁之路。

1937年,日寇铁蹄下,北大、清华和南开的师生拖家带口,或抛家弃子地南迁,先是来到长沙,成立长沙临时大学(今人大多已不知)。因日军推进迅速,不过一个学期,又只好内迁昆明。

无数学子在“读书”和“救国”之间抉择,不少人毅然从军,政府和学校虽然为从军学生提供许多帮助,但更多还是期望学子做好研究,将来重建国家。国民政府也并不总是电视剧里反复渲染的那般糊涂,蒋介石也阐述了“战时如平时”的理念,终结了要不要搞“战时教育”的争论。

1938年初,由闻一多、黄钰生、袁复礼为代表的十一位教师,带着300位体格较健壮的男生,组成“湘黔滇旅行团”,在闻一多“你们是天之骄子,应看一看老百姓的生活”的勉励中出发。

彼时的云南,实属极难抵达的蛮荒之地。那时的北平还有一句俗语,管很痛苦的事情叫“受云南大罪”。当时的旅行杂志也说,“昆明这个名字,在喜欢游历的外国人印象中还不怎么陌生……也许比我们国人还要认识得多一些”。

“旅行团”先乘船到常德,继而全部靠步行,行程3500里,历时68天。这些大城市的精英学子(和老师)们,每天面对的是恶劣的天气、地形、土匪、疟疾,忍受着家常便饭的饥饿,有时睡在猪圈、棺材屋倒地而睡。一路上,学地质的勘探地质,学社会学的调研不同民族的民俗,搞文学的编写《西南采风录》、收集民歌,更多的人则一路宣传抗战救国。

彼时回乡宣传抗日的大中学生,往往张口便是“帝国主义”“全民抗战”,弄得农民面面相觑。下到地里想要同农夫做谈话式宣传,却被对方反问,“先生们,几时亡国呀”。他们才痛心疾首地反思,中国的士大夫,一向对民众非漠视即藐视,“这回亘古未有的民族抗战发生,沉积着的严重错误,整个的暴露了出来!中国人不认识中国人!”

从匪患、贫苦的湘西,到“地无三尺平”、鸦片成灾的贵州,这些一代知识精英,带着“什么都没做的‘原罪感’”、对民间疾苦的直接认知、对建设现代化国家的使命,一到“富庶”的偏远之地云南,就投入到振奋的学习和研究中。

这3500里的河山,这深入民间、艰苦卓绝的“长征”,何尝不是成就日后的西南联大——中国近现代教育巅峰的关键所在。

回顾这场“长征”,“战争可能使精英和大众前所未有地团结起来”。只是,要将精英和大众紧密团结起来的,难道非得靠战争或革命?

期望今天的共同富裕,能够再一次团结起我们。

如果要找一个词,代表中国人的国家情结,那么,“河山”,恐怕是最佳答案之一。

“待从头,收拾旧山河,朝天阙”,“国破山河在,城春草木深”,“河山只在我梦萦”……只不过,凡用到“河山”这个词,总显得有那么些悲怆,仿佛只有失去后才懂得珍惜之感。

这两年,疫情的袭来、内循环的倡导,正促使着人们将更多的目光投向国内。但疫情反复,时不时的封锁,动不动的封城,又时常令人沮丧。

返程途经昆明,我想去看看西南联大的旧址(今位于云南师范大学校内),得到通知,因疫情云南师范大学封校,不让进出。

这两年的大学大概成了“监狱”。再如我即将大学毕业的堂妹,九月份我去北京出差,本计划去看看她,带她出来“放放风”,被告知全面封校。尽管当时除了瑞丽全国绿码,她打了许多报告、证明材料也还是出不来。而这样的封校,她们已彻彻底底地实行了两年。

她的大三大四阶段,进出校门基本只有返校和回家各一次。而这次的期末通知,学校更明确命令,出了校门就不允许再回去。所以要想留在北京实习、发展,因为没有了学校的依靠(主要是食宿),大多数家境不富裕的外地学生基本就不可能了。

这几届的大学生,莫说“湘黔滇”、走向社会,就连城市郊区都去不了。而习惯“封闭式管理”的,又何止学校。

这次走访的云南某校,本有一组小同学获得了“去远方”的优胜,同学、老师、家长都准备好了,也自愿签好了事故免责条款,只待出发,怎奈地方教育局领导出于“安全考虑”,一声令下,被迫取消。

目前的层层管控已经比较到位,人们的疫情教育、防范意识也已建立。“围墙”的建立,是为了保护内部的活跃,并更安全地与外界交流,而不是为了真封闭。

而一些管理上、观念上的沟壑依旧牢固。我们不能因为“去远方”必然存在的风险概率,就禁足不前;我们不能因为外面可能的风险,就把成千上万的成年人关在校园两年;我们不应因为某次旅游团传播了疫情,就一刀切地拒绝全国的旅游团;我们也不应某城某片区出现疫情,就一级一级加码地,将该城、乃至该省拒之门外……

将目光从高大上的漫天烟火,转向我们的广袤大地,这两年,我反倒去了许多地方调研。目光所至,人们面向未来的信心依然,人们渴望发展、上升的动力依然,人们希望与更多优秀者交流的愿望依然。这些信心、渴望、愿望,在封闭、悲哀的大环境下,又是多么的可贵。

一对初中、小学的姐弟,在镇上出租屋里的“题壁”

民生多艰,疫情还将继续,但这些积累起来的信心和愿望经不起持续消耗。人心一旦散了,再想聚拢起来就不易了。

邱吉尔说,“永远不要浪费一场好危机”。外面的危机,对我们促进内循环正是时机,封闭的国门,对人们跨过山河、加深彼此的了解正是时机,别人动不动就搞“封闭式”,对我们吸引更多关注、高质量发展正是时机。

愿河山无恙,人们都可缓缓归矣。

  • 作者:刘子,民间观察派,独立思考者。上海朴人资产合伙人,杭州鼠打猫互动合伙人。个人公号:刘子的自留地。

  • 参考书籍:

杨潇,《重走——在公路、河流和驿道上寻找西南联大》

「 图片 | 视觉中国 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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