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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不想长大，但你们不能把我当小孩”

维舟 维舟 2024-04-06
阿福，2018年4月11日

1


“我不想长大，但你们不能把我当小孩。”

阿福不止一次这样说过。今天他年满10岁了，正在从男孩变成男人的人生第一道关口，这话再适合不过了。

就在前几天，他还说：“我超级讨厌‘乖’这个词。”（2023/6/18）端午节一早，妈妈问他是要吃肉粽还是豆沙粽，他粗声答道：“当然肉粽。男人，是一种肉食动物。”妈妈笑：“就你还男人？”

多年来，他一直致力于打造自己的硬汉形象：五六岁起，他就会用拳头打墙壁，说要练成“铁拳”，所幸除了家人之外，他一般轻易不出手，但有时还是忍不住会嫌弃小孩。上海图书馆东馆开放，儿童阅览室里人声鼎沸，他感叹：“这就是我讨厌小孩的原因，又无知，又吵闹。”（2023/1/15）

你可能想不到，就是这样一个男人，今年的生日愿望之一，竟然是“和妈妈一起睡”。妈妈也啼笑皆非：“你都10岁啦。”他有点忧伤：“长大了就不行了吗？那我还能和妈妈睡多久？”

就在前些天，他半夜哼哼唧唧的睡不着，吵得哥哥只能去睡客厅沙发，他一个人既不敢睡单间，又不敢过来睡，因为妈妈说好了要他独立的，结果就凌晨两点多站在卧室门口进退两难，把我们也吵醒了。还能说什么呢？妈妈也只能叹口气，“那进来吧。”

相比起哥哥，他从小就更粘妈妈。幼儿园小班时，他一直不要爸爸送去幼儿园，只能放学去接，“爸爸送哥哥上学好了”；到中班终于同意了，但起初还是说要“规律”，爸爸每周一三五，妈妈二四。

抱妈妈是他最大的宽慰。有一次，他蹭着妈妈说：“圆圆的、胖胖的、下饭的妈妈——我是不是第一个用‘下饭’来形容妈妈的小孩？”（2021/10/12）

他脾气发作起来，家里人都尝过他铁拳，连妈妈也抱怨他“家暴家人”，哥哥补充说：“也家抱妈妈——在家抱妈妈。”（2023/3/23）难得哥哥也讲了个冷笑话。

当然，他最喜欢的还是自己的小毯子，小时候在家更是经常肉麻地抱着小毯子，不时呢喃：“谁也无法把我和毯子分开。”我们早习惯了，都默不作声，他倒是也颇有自知之明地笑起来：“全家都被一个人搞得尴尬无比，说不出话来。”（2021/12/1）

虽然如此，但如果戏谑说他“妈宝男”，他也会生气。有一次，爸爸偶然说起，在美国的通俗文化里，妈宝男都没有好下场，他一怒之下打了爸爸一拳：“你是在讽刺我吗？”说完还掉眼泪了。爸爸赶紧道歉，是不该说起这个，但天理良心，爸爸也是希望你早日长大成人。

2


他很想要独立。

这两年来，爸爸每天和他一起骑车上学，有一次，一位家长看到他锁车，很惊讶于他自己骑车，对他竖起拇指说：“这个好。”

虽然当时没说啥，心底里他大概也有点小得意，过了两天跟我总结了自己的观察发现：“大部分同学都由大人陪着走路上学，有一些坐大人的车，只有像我这样的少数，自己骑车。”（2023/3/3）

每周五晚上，他和哥哥要一起上游泳课，可是那天爸爸带他们在小桃园吃晚饭，他快快吃完，哀求：“让我独立去游泳馆吧，求你了！你不是说要我别依靠大人，要独立吗？”（2023/5/20）他倒是记性很好，还活学活用了，想想也只有200米路，爸爸就放手让他先走了。

但这个人，有时还是不能让人放心。去年冬天，爸爸带兄弟俩去后滩散心，他站在水边栈桥上，一不留神，失足掉进了冰冷的湖水里。爸爸赶紧把他捞上来，到附近的洗手间里，让他把湿透的裤子脱掉，再把自己的外裤给他穿上。

事后一问，才知他落水的原因竟然是为了避让落下的小石头，而那石头，是他自己向空中抛掷的，真是啼笑皆非。等妈妈来援的那段时间里，两个经过大叔都诧异地看着他，他后来说：“今天的尴尬，会跟着我一直到坟墓里。”

其实他平日里很宅，但在外面稍微混熟一点，就很爱跟人搭讪，有时都到了人来疯的地步，会克制不住地做一些夸张的动作。

今年初，妈妈拖着他去杭州观鸟，他因为觉得很无聊，一直在旁捣乱，队里比他小一岁的男孩玄玄都说他“很幼稚”。虽然这样的评价不是第一次有人说了，但还是有点伤自尊，这就让他更不愿意轻易结交陌生人了。

当然，熟人之间就不一样了。去接他放学，不时看到他和男生们打打闹闹，说着粗鲁的笑话：“刘屁鬼，我带你去食堂吃鼻屎。好吧，你不想吃鼻屎，那还有鸡屁股。”别看他这副德性，幼儿园时因为有女同学说了他一句“毛毛鬼”，他回家来就不肯穿自己原本喜欢的毛茸茸衣服了。

3月里的一天，他因为在课堂上发出怪声，挨了老师骂，先被叫去隔壁班听讲，后来又带去办公室听训。那天他回家路上情绪低落，说想要退学，问他为什么，他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：“这很正常啊，我很难理解为什么有小孩子会喜欢上学。”

他的好友阿江倒也是个学霸，不过他并不羡慕。春游那天，他多带了一包薯片，因为阿江的妈妈把他管得特别严，禁止他吃薯片。我说，那你可以多分一点给他吃，让他别告诉妈妈。

回家来，他说，看到阿江狼吞虎咽地吃薯片，就觉得他很可怜，“我宁可成绩不要那么好，也不想要他那样一个妈妈。”说到这里，他终于良心发现：“相比起来，你们还算是不错的父母了。”

我们对他也确实算得放养。有一次奶奶来上海，看他一直在玩，难免唠叨了几句，“要好好学习啊，爸爸小时候可比你自觉多了”，他怒了：“爸爸是爸爸，我是我。我的未来不用你考虑。我爸爸妈妈没有授权你管我。”奶奶一气之下，回了老家。

批评他要小心，表扬也一样。他从小洗澡都喜欢玩水，常常搞得水漫金山，都溢出浴室，但现在偶尔也能稍加克制了，妈妈看了欣喜：“我要表扬你，今天洗澡水没有溢出来。”他可不喜欢这种对小孩子说话的口吻：“妈妈你要表扬就直说，说‘我要表扬你’很像是老师的口吻。”（2023/6/21）

3


这个人，从小就是这样，很难跟他晓之以理，只能动之以情。他发作起来是一座小火山，这时候就得妈妈抱着他说：“妈妈为你也多了很多白头发，妈妈也老了。”他哭着说：“妈妈你不要变老。”

妈妈教他处理自己情绪的方式之一，是把怒气写下来、画出来。不管怎样，在本子上涂画，总比他尖叫、捶人、打墙好多了。这肯定有点效果，至少，他无处发泄的力量可以注入到画作中，但问题是，情绪爆发时，可没心情去拿画笔。

4月里的一个周末，一家人去后滩公园玩，他不耐烦观鸟，就和爸爸先去前面的驿站。骑车从一道坡上下来时，他想左转停车，但问题是在他左后方还有一个小男孩，肯定没料到他会这么突然左转，仓促间刹不住车，两人都撞翻在地。

我赶紧停车，还好两人都没受伤，那男孩的家长也都很通情达理。等他们走了，我对阿福说：“你不能这样啊，你要左转，要么靠最左侧，要么先停车看看旁边没车了，再左转。”

他当场就炸了：“被撞的是我，你怎么不说他？这时候不来安慰我，还说我不对，你是不是情商太低了？妈妈当初怎么会嫁给你？”

他的刹车被撞得卡住了，我说没事，车没坏，这修一下很简单。他可不这么想，“你又不懂修车”，心疼自己刚买不久的新车坏了，在那一把鼻涕一把泪。

我想等他情绪平静下来，他怒视着我说：“你如果不知道怎么安慰我，就干脆从我眼前消失，别只是坐在那里。”

我说：“你不喜欢可以自己走开，你可以决定自己坐哪里，但不能要求别人坐哪里。”

他更生气了：“你以为你是谁啊？仗着自己是大人，就可以不顾小孩子的感受吗？”

我忍不住叹了口气，他又说：“我最讨厌的就是你叹气，总好像透着一股无奈，心底里就觉得自己是对的，我是错的。”

这时妈妈和哥哥赶到，他又把怒火发泄在哥哥头上，哭着说：“我不要看到这个讨厌鬼。”哥哥一头雾水，莫名其妙：“又怎么了？跟我有什么关系吗？”一听这话，他追上去就要打哥哥。这人在火气头上就会迁怒于人，看到自己不喜欢的人就更火。

妈妈一把拽住他：“你到底怎么回事？好好说话。”看他不听劝，还想着追打，妈妈也暴怒了：“你真以为自己是家里的小霸王啊？为什么要所有人照顾你的情绪，你却不照顾家人的情绪？”

母子对话时，哥哥找了一根小树枝来，拨弄了他自行车的链条，原来不是刹车卡住，是变速自行车的链条错位了。妈妈说：“你看，现在还是哥哥帮你修好了车。”

一起骑车去吃了晚饭，美食安慰了情绪，他又好了。回家路上，我和他说：“你前面说爸爸情商低，那我问你，你知道情商是什么意思吗？”

“你怎么还惦记着这事哪？你可真记仇。小孩子说点气话的自由都没有吗？”

“爸爸没生你的气。只是和你说，‘情商’并不只是说要‘会做人’、讨人喜欢，而首先是要管理好自己的情绪，能掌控自己情绪才是强大。”

“你不就是想说像你这样吗？我又不想成为你。我不要听你讲道理。”

“你不想和爸爸一样，那没问题。你当然可以成为你自己，但这前提是不能妨碍到别人——你有你的感受，那别人也有别人的感受啊。你总会长大，碰到问题，光发火不能解决问题。”

他默然了一会，叹了一声：“要是能一直做小孩就好了。”

一时之间，爸爸也不知道说什么好。现在想想，小时候你可以既不想长大但又不想被当作小孩，那么长大了，你也可以既被当作成年人，又继续做回小孩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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